打渔人吕大力的缉凶生涯

来源: 2018-09-13 13:43

打渔人叫吕大力,住在蛟翔巷,紧挨着瓯江。

吕家从爷爷吕有敬开始打渔为生,在瓯江上兼职捞尸。他捞过甜井巷五十杖的尸体,将他完整送回家,按照风俗,五十杖老婆杜小柳给他一个大谢礼。有时捞上来的尸体无人认领,他也不恼,找张破草席,将尸体卷起来,背上景山,埋在乱坟冈。也算功德一件。吕有敬打渔四十余年,捞了近百具尸体。大家都说他积的阴德多,必定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。谁料到,吕有敬夜里打鱼时掉进瓯江,从此无影无踪。吕大力父亲吕一涨也是打渔人。开始在信河街捕捞队,政策放开后,吕一涨出来单干,他扩大了捕捞规模,除了吕大力,又雇了两个湖南人做帮手。手划的小舢板换成了机动船。吕家很快从打渔行业里脱颖而出,一个具体标志是原来两层的房子加成了三层,还有一个具体的标志是给吕大力成了亲,娶的是株泊菜市场鱼贩杨宗保的宝贝女儿杨无双,他们家是世交,一家打渔一家卖鱼,门当户对。成亲那天,吕一涨在华侨饭店摆席六十桌,每桌上一条两斤重的野生大黄鱼。第二天,信河街所有菜市场海鲜告急,因为所有打渔人都去参加吕大力婚宴,所有鱼贩子也去参加吕大力婚宴。吕大力成婚第二天,吕一涨带着两个帮手去瓯江作业,没有叫上吕大力。吕一涨平时对吕大力要求严格,做什么事都盯着他脚后跟,不允许偷一点懒,但吕大力新婚燕尔,身体饥渴。年轻人贪一点是可以理解的。另外,吕一涨也想早点抱孙子,他思想一松,放了吕大力一马。吕一涨这一趟出去没有再回来,两个帮手将他杀死后,尸体扔进瓯江,卷走所有钱财逃逸。吕大力母亲林小仙知道这个消息后,大喊一声“皇天”,瘫倒在地,昏死过去。吕大力和杨无双急忙打120急救车将她送到信河街医院抢救。

林小仙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,每天喊吕一涨名字,一边喊一边哭。出院以后,每天在家里哭,喊叫的声音比在医院更大更凄厉。

吕大力每天去刑侦大队追问案件进展。一个月,两个月,三个月,案件没有丝毫头绪。办案的警察让他在家里等,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他。吕大力回到家里,林小仙倒是不哭不喊了,一看见吕大力,立即破涕为笑,拉着他的手说:“老公,你死哪里去了?”

吕大力说:“妈,我是大力。”

林小仙捏捏他鼻子说:“你是快当爷爷的人了,还跟我开这种玩笑。”

吕大力说:“妈,我真是大力,我爸已经死了。”

林小仙盯着吕大力的脸看了一会儿,突然伸手掴了他一巴掌:“你个不孝子,你爸好好的,怎么可以咒他死?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
吕大力憋了一肚子火,不敢在刑侦大队里骂警察,也不敢对林小仙发火,只能在肚子里骂自己:他妈的吕大力,你爸让人杀了,这是杀父之仇啊,你却每天跑刑侦大队问个屁的进展,难怪你妈每天扇你耳光,真是活该。停了一下,他又说:有本事你自己去抓凶手啊,凶手是两个大活人,就是两条游进大海的鱼,你也要将他们抓住,这是杀父之仇啊,抓不到凶手你就是混账王八蛋。

有一天,吕大力对杨无双说,他要去缉拿凶手。杨无双说:“你去缉拿凶手我当然支持,可人海茫茫,你去哪里抓?”

吕大力说:“他们以前是洞庭湖渔民,渔民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,他们离不开水和鱼。”

杨无双说:“中国这么大,这么多江海湖泊,你这样找不是大海捞针吗?”

“你说对了,老子要做的就是大海捞针。” 吕大力点点头说,“就是大海捞针也比坐在家里等消息强。”

杨无双想了想说:“不行啊吕大力,即使让你找到了他们,你一个人也打不过他们两个,他们敢杀你爸,当然也敢杀你。”

吕大力说:“你放心,我不会跟他们打,我用雷管炸死他们两个狗生的。”

“你这么说我更不放心。”杨无双又想了想说,“我不卖鱼了,跟你一起去找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吕大力说:“他妈的,你以为旅游啊,老子是去缉拿凶手,你去凑什么热闹。”

跟杨无双这么说之后,吕大力买来黑火药、导爆线和纸管壳,在卧室里制作雷管。

杨无双把这事告诉鱼贩杨宗保,杨宗保觉得事态严重,万一吕大力有个三长两短,受苦的还是他宝贝女儿杨无双。杨宗保收摊后来到吕家,进了卧室,闻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,看见吕大力果然在埋头制作雷管,他把桌上一堆黑火药一点一点装进纸管壳,装一点,用一根细木捶压结实,导爆线埋在纸管壳中央,他做得专心致志,看见岳父大人也没有抬头打招呼。杨宗保知道他脑子钻进死胡同了,决定跟他好好讲一番道理,他对吕大力说:“我理解你的心情,你爸被害我心里也很難受。”

吕大力没有答话。杨宗保继续说:“可是,我觉得你拿雷管去缉拿凶手也不是办法。”

吕大力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继续装黑火药。杨宗保说:“你想想看,凶手已经杀了你爸,这就像做亏了一笔生意。你如果等警察将凶手缉拿归案,将他们就地正法,虽然算不上做了一桩赚钱的买卖,起码两下摊平。可是,如果你拿雷管去炸他们,不管他们有没有被炸死,你都要赔进去,要么你也被炸死,要么你被抓进去坐牢,这样一算,又做亏了一笔生意。”

见吕大力还没有反应,杨宗保接着说:“我觉得最合算的做法是把缉拿凶手的事交给警察,你呢,不要再去瓯江捕鱼了,跟我去卖鱼,我不敢说一定比你捕鱼赚得多,至少可以跟捕鱼持平。缉拿凶手和赚钱两不误,你算一算,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
吕大力这时抬头看了杨宗保一眼,突然对他笑了一下,说:“谁说我要去炸凶手了?我只是做着玩。”

杨宗保身上一哆嗦,赶紧说: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
停了一下,吕大力又说:“我爸被杀了,我妈疯了,我不能再赔进去了。”

杨宗保密密点头说:“对对对,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。”

卧室突然静了,只有吕大力木捶挤压黑火药的声音。吕大力将纸管壳装满黑火药,埋好导爆线,封好封口,又慢悠悠地说了一句:“我爸被杀了,我妈疯了,我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做,是不是?”endprint

吕大力没有跟杨宗保去卖鱼,他对杨无双说:“你就是把玉皇大帝搬来也没用,我一定要去缉拿凶手。”

吕大力做出雷管了,接下来是试验。他不能在家里试验,万一将家炸飞了怎么办?他早就想好一个场所了,下半夜,他拿着刚做出来的雷管,一个人跑到江心寺。江心寺是瓯江中一座孤岛,长条形,西尖,东宽,岛的东面有一片江面水流比较平稳。吕大力以前跟吕一涨打渔时,经常在这里捕捞子鲚和刀鲚,信河街有一句谚语说:雁荡香茗茶山梅,江心寺后凤尾鱼。指的是信河街三个地方美食:雁荡山的茶叶雁荡毛峰,茶山的杨梅,还有就是江心寺的凤尾鱼。凤尾鱼是鲚鱼的俗称。鲚鱼是洄游鱼,每年清明至端午这段时间从东海洄游到江心寺后面产卵,肉嫩籽肥,正是捕捞最佳季节。

到了江心寺,吕大力选好位置,将雷管拿出来,点上一根香烟,猛吸几口,然后把导爆线点燃。他看着导爆线发出吃吃吃的声音,导爆线上火花四溅,仿佛火山喷发。他全身发抖,不敢喘气,只想将手中雷管扔掉。可是,随着导爆线燃烧得越短,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沸腾得越厉害,身体犹如一根羽毛,几乎升腾而起。他很享受这种感觉,那是一种将自己燃烧起来的感觉,是一种将自己熔化成灰的感觉。这种感觉让他忘记了吕一涨被杀事件,忘记了警察的无动于衷,忘记了林小仙的哭喊和疯癫,忘记了杨无双的关切和无助,忘记了杨宗保的生意经。他忘记了世界的存在,身轻如烟,无忧无虑,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。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,他能感觉到身体被炸成无数碎片,飘浮在空中的那种快感。但是,只是一瞬间,导爆线就烧到尽头了,他不得不将手中的雷管用力扔进江中。

随着一声闷响,大地一震,慢慢浮上来几条白色鲚鱼,直挺挺漂在江面上。漂浮的鲚鱼越来越多,一条条排列起来,很快就将江面挤满,一眼望去,江面上一片银白色。银白色将江心寺照亮了,将天空也照亮了,整个世界都是银白色。吕大力也是银白色,他融进那个世界里,消失了。渐渐地,银白色在流动,慢慢散去,随着江流漂走了。世界一点点暗下来,剩下吕大力一个人,他若有所失地走回家。

吕大力在江心寺试验了一段时间。有一次,眼看着导爆线越烧越短,他在心里对自己说:扔吧,快扔吧,他妈的吕大力,再不扔就要炸了,你就要被炸成碎片了。心里另一个声音却说:炸吧,炸吧,他妈的,快将我的身体炸成碎片吧,最好炸成一缕烟,老子早就不想活了。吕大力看着火花吞没了导爆线,他将雷管握得紧紧的,生怕它从手掌心逃走。

可能只是一瞬间,也可能是一段无尽的时间,吕大力听见了爆炸声。同时,他觉得身上某个地方被撕裂了,一阵剧痛袭击了他,或者,他觉得那不是疼痛,而是一种他想念已久的快乐。这种疼痛或者快乐立即吞噬了他,让他失去了知觉,这时,他觉得自己终于化成了一缕青烟。

醒来时,他躺在信河街医院里,他的右手不见了。一阵失落感漫了上来,他不是为失落了一只右手,而是除了右手,其他地方都还完好无缺。他不由地哭出声来。

杨无双安慰他说:“不要哭了,只剩一条胳膊也好,你再也不用去缉拿凶手了。”

吕大力果然不哭了,瞪了她一眼说:“为什么只剩一条胳膊就不用去缉拿凶手了?”

杨无双说:“你现在是个残疾人,谁会要求一个残疾人去为父报仇?”

吕大力骂道:“你懂个屁,他们杀了我爸,现在又害老子少了一条胳膊,你说这事能这么算了吗?”

吕大力出院后,继续在卧室做雷管,继续去江心寺炸鲚鱼。当然,鲚鱼的季节很快就过去了,浮上来的鱼很少,有时几乎一条也沒有。可这有什么关系呢?

半年后,吕大力成功地炸掉了另一只胳膊,这一次,是他自己走到信河街医院的。杨无双赶到医院,看见吕大力血淋淋的样子,哇地哭出声来,哭了几声,她突然笑起来,看着吕大力说:“他妈的吕大力,两条胳膊都没有了,现在看你怎么出去报仇?”

吕大力张了张嘴,没有发出声音。

出院回家时,林小仙看见吕大力,一把拉住他的手臂,大叫道:“老公,你瘦了?”

吕大力还没有回答,她又用更大的声调叫道:“老公,你的手臂呢?”

吕大力蹲下身子说:“妈,我的手臂缩回去了。”

林小仙想了一下,问:“还会长出来的是吧?”

吕大力点点头说:“很快就会长出来的。”

林小仙松了一口气,摸了摸吕大力两个空荡荡的衣袖,也点点头说:“我就知道会长出来的。”

吕大力回家第二天,接到刑侦大队的电话,两个凶手抓到了,他们没有回洞庭湖老家,他们依然留在信河街捕鱼,买了一条船,换了一个地方,从瓯江转到东海作业。他们给家里打电话,警察就是通过电话抓到他们。

杨无双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爸杨宗保,杨宗保卖完鱼后赶到吕家,他进了卧室,吕大力看见他就哇哇哇地哭起来:“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抓住凶手?”

杨宗保说:“傻孩子,凶手抓住是好事,你爸大仇得报,你哭什么?”

“他们为什么早不抓晚不抓,偏偏这个时候抓住凶手?”吕大力看着杨宗保说,“这两个凶手只能我去抓。必须是我。他们是我的。”

“你说的也有道理。”杨宗保说,“可你总不能叫警察现在放了凶手吧?”

杨宗保走后,吕大力想了很久。天黑之后,他又来到江心寺,用脚点了一根香烟,抽了几口后,将香烟插在地上,用嘴从口袋里咬出一个雷管,他伏下身子,将雷管的导爆线点燃,导爆线发出急促的吃吃声,他慢慢蠕动身体站起来。他站直了身体,看着导爆线上火花四溅,火花像飞奔的火球向他的眼睛扑来,火球越来越大,大到遮住了眼睛和整个世界。他闻到火药燃烧后的味道,那个味道让他的身体急速燃烧起来。他飘起来了,化成一缕带着火药气味的青烟,眼前的火球不见了,嘴里的雷管也不见了,自己不见了,整个世界都不见了。他听到有一个声音说:他妈的吕大力,你别松嘴,千万别松嘴。

哲贵,作家,现居浙江温州。主要著作有《金属心》《空心人》等。endprin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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