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上学，根本不知道老师还有公立和民办之分，只觉得老师就是老师。
1991年，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衣家营学校。当时，八年一贯制的衣家营学校有近900名学生，39名教师。也是在那个时候，我才知道除了8名师范毕业生，其余30多名教师都是代课教师、民办教师以及民师转正的教师，包括校长和主任。
他们曾说：“是我们教得好，你们才能考上学，现在回来要把我们顶了。”这是现实。他们用汗水和智慧推动历史的车轮，然后无奈地接受。但是，无论是何时何地说起这段工作履历，他们语气中都会透着无比的自豪——“说明我们教得好！”
民师在中国的教育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和功劳。
“如今被顶替辞退，说明我们当年教得好！”多么残酷的现实，多么无私的奉献，多么平凡而又伟大的心得啊！
我清楚地知道，每一位教师都想方设法地教育好每个学生，希望所有孩子能通过学习走出家乡，走进大学，步入更美好的生活。没有哪位民办教师会因为怕将来“被顶替”而留一手，为了学生的成人成才他们呕心沥血。几乎每位女民师都说过，她们当年的“产假”只有一个月，有的才休了半个多月就上班了。也曾经担心过没坐好“月子”会不会落下病根？年老的时候会不会腰酸腿疼？但只一念而过，就全力以赴地工作了，因为那么多孩子期盼的眼神以及一想到孩子们无量的前途，都令他们无法安心休假。试想一下，拖着产后羸弱的身体，白天在学校备课和上课，晚上要持家照顾小孩，没有坚定的信念何以撑得住？“教好学”和“教学好”是民师们永恒的骄傲！他们无怨无悔！
他们是一个睿智的群体，个个能语、数双抱班，能担负起学校交给的各项任务。有位衣老师，曾经教过小学数学和小学语文。中学开设物理课后，他又被安排教了十多年物理，学校没有化学老师的时候，他又教了十多年的化学，后来又改回教物理。真是一块砖，哪里需要哪里搬。可想而知，这得需要多努力地自学、求学以及摸索前行啊！前年，有一次听完他的一节初三物理复习课，我竖起大拇指夸赞他堪称“大专家”。
若没有热爱教育的事业心和敬业情，哪来“大专家”的桃李满天下？
我发现大多数民办教师都会琴棋书画或吹拉弹唱。当年新建学校，四周的砖墙需要写字美化，比如写一些“提高教育质量”、“加强体育锻炼”以及画一些运动、读书、礼仪方面的图画等等，每个字画差不多也得有1.5米左右见方。这些都是老师们亲手画上去的，而且他们根本不用什么量尺或打格，因为他们清楚且精确地知道自己迈一步是多少公分，跨一大步是多远，一臂和一拃儿（大拇指至中指尖）是多长。只要他们从远处打眼一看，然后步量，再抬手一比划，就硬开弓直接上刷子，字画出来，堪比如今的广告公司彩喷出来的，我佩服至极。
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其实就是当地较有学识的农民。他们曾说：“如果在家干农活，自己是不会太讲究穿衣戴帽的。然而，当了教师就会特别注重仪表，每天必须利利索索的，为人师表吗！”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当教师，也知道他们热爱学校，热爱教育事业。想必平时所受的尊敬和羡慕也是令他们自豪的。
民师一定是荒了自家田地的。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在学校凝聚朝露，聚集月光。尤其下午放学后，老师们久久不肯离校，有的是批作业，有的备课，有的自学，有的研讨，常常至深夜。有时候，他们也会自发地留在“大家庭”里热热闹闹地放松一下。
偶尔下班后，爱弹唱的人凑在一起，有人用脚踏琴、手风琴、二胡及敲木鱼等进行集体演奏，有人高歌。戏曲偏多。歌声灵秀而温婉，音乐幽幽地弥漫在空气中，心绪如缓流，一日或一周的琐碎心情在这一刻再生不竭力量。每每快结束时，会有人或幽默或诗意地小结，使人心灵深处温馨一片，心胸立感宽博如海。我经常凑热闹参与聆听，本人虽然少有艺术细胞，但极其羡慕和佩服他们的多才多艺。
男老师们极其爱打篮球，差不多每个星期五都会来一场比赛。简单点儿说就是用一场快乐的“篮球赛”赢酒菜、赢荣誉，丰富美好的生活，留下有趣的回忆。
由于我新来乍到，还不太熟悉所有人，而且队员的服装总是太杂，什么颜色的背心或长袖都有，我这个裁判实在不好区分。有一次，有位老师见我认真又着急的样子，在赛场上说：“谁谁谁，你这个红背心都出窟窿了，快点儿撕成一条一条的给你们队的人都绑在脑门上吧。”于是，有的人嫌他脱得慢，便上去几个人笑闹着真的把那个人的背心抢脱并撕碎了，且撕得长短不一。背心主人故作哭天抢地状大叫：“白瞎我的背心了！输的队不能喝酒了啊！省点儿钱赔我背心啊！”他们队员每人分得的布条根本不够绑绕到头上的，有的人挂在腰间，有的人系在手腕上，有的人拴在耳朵上。偶有布条掉在地上的，对方捡起来马上振臂高呼：“传给我、传给我。”真有上当传错了球的，就又是一阵哄笑。
那个时候，没人有专门的运动鞋。极少数人穿着皮鞋，大多数人都是穿布鞋的。往往篮球赛还不到半场，就会有好几个人把鞋往场外一甩，光着脚打球。汗水加上泥土地，一个个大脚丫子不一会儿就黑乎乎的了。有人如淘气的孩子，抬着脚丫说：“你再拦着我，就在你裤子上擦脚！”还有人故意捏着鼻子说：“真臭啊！脚比球还臭！”
到了下半场，大多数篮球队员都把上衣脱了，光着膀子热火朝天地跑来跑去，又认真又调皮又友爱，队员和观众始终欢笑不止，没见过世面的我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。
说真的，他们打球的技术和体能确实不错！
那个时候大家的工资都低，酒菜少，酒量也不大，没人喝醉闹事，而“酒官司”却极具智慧和幽默。
随着分配来大学生、中师生越来越多以及转正名额的限制，渐渐地，没有转正的民师和代课教师都辞职或被辞退了。记得有位王老师要回家的时候，我们送他，他眼泪汪汪却还嘴硬地说：“你们好好干吧！谁让咱没考上大学呢！我回家另谋发财之道去喽！”
我们都知道，他没有发什么财。干了大半辈子的教育工作，再转行已经很难适应社会了。但是，每次见了我们，他都会询问学校怎么样了？老同事怎么样了？依然是满满的关怀和深深的牵挂。从来不提他们秉烛夜书的光辉岁月成就的感天动地的传奇。
后来，国家有了一些政策，帮助未转正的民师们接上了社保，我们都很欣慰，他们更是知足。
记得前年的一天中午，我家人在饭店过生日。我发现隔壁屋坐着穆家营村十来个老民办教师在吃饭。我悄悄地去吧台替他们了结账，十来个人的一桌饭菜还不到300元钱。后来他们发现了，便找过来，非要和我喝一杯。他们激动地抢着说：“今天在社保局完成了最后一次签字，我们要开工资啦，所以大家来庆贺一下。”
我去他们那桌，端起酒杯说：“我不代表学校，我代表四、五十年来穆家营所有的学生和同事祝贺你们！也祝愿你们永远幸福安康！”
我的手在颤抖，他们的手也都在颤抖。
我们一饮而尽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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